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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学 || 史念海:晋永嘉流人及其所建的坞壁

唐潮杂志
2024-09-14



晋永嘉流人及其所建的坞壁

史念海 



西晋怀帝永嘉时候的大乱,要算中国中古史上一宗重大的事件。这时离所谓“八王之乱”还不久,晋朝上下的元气还没有恢复,而居于并州的匈奴王子刘渊已在那儿扩充他的势力,并且南下攻破洛阳,把怀帝俘虏过去,历史上有名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就从这儿开始。

那时政府已失去他们的权力,遍地都是戎马纵横,并且还有成群的贼盗出没,少数的流亡者在他们未到目的地之前,早被这些强而有力的掠夺者所迫害,所以那时的流亡人民大都是结集若干人为一个团体,向前走去,不管他们是部曲宾客,或是乡邻戚友,很少是采取三家两户的形式的。

在旧史中流亡的记载,还是零篇短简的保存着,我们不妨随便举出一个例,来看出他们一般的概况,《晋书·祖逖传》有如下的叙述:

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为行主。达泗口,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廪布三千匹,不给铠杖,使自招募,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

祖逖南迁的情形,我们不妨拿来作为一般流亡者的代表。由他们中间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是包含着亲党戚旧,还有宾客义徒,更不用说还有若干部曲。他们的组织也是有相当的严密的,在他们中间是所谓行主,这个行主要负责保护这一队流人的安全,同时还要大公无私,不畏困难,而又要多权略,才能得到同行伴侣的信服和爱戴。

这时因为不断的战争的关系,路途是极不安全,流亡的群众向前进行,是很不容易的,虽彼此结集成较大的团体,然而限于环境,常常是行行又止,得便复行。自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困难的事情是免不了的。褚翜的过江就是在这样情况之下,受到不少的限制。《晋书》翜本传说:

天下鼎沸,翜招合同志将图过江,先移住阳城界。颍川庾敳即翜之舅也,亦忧世乱,以家付翜。翜道断,不得前。……寻洛阳覆没,与荥阳太守郭秀共保万氏台,秀不能绥众,与将陈抚、郭重构怨,遂相攻击。翜俱祸及,谓抚等曰:“以诸君所以在此,谋逃难也。……诸君虽得杀秀,无解胡虏矣。累弱非一,宜深思之。抚等悔悟,与秀交和。”时数万口赖翜获全。明年,率数千家将谋东下,遇道险不得进,因留密县。……顷之,……率众进至汝水柴肥口,复阻贼。……顷之,遂东渡江。

这样的流亡南迁,是何等的艰难困苦,他们既怕胡贼的侵凌,又惧群盗的劫掠,没有机智多谋,任苦耐劳的行主的指导和率领是不能成功的。

在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的趋势下,那就不能不想方法以自保了。他们大都是选举山林险要的地方筑城列寨,好来抵挡外来的侵略者,于是构成那时的坞壁自卫的状态。这种坞壁的形成我们很可以举出《晋书·苏峻传》来说:

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于时豪杰所在屯聚,而峻最强。遣长沙徐玮宣檄诸屯,示以王化,又收枯骨而葬之,远近感其恩义,推峻为主。遂射猎于海边青山中。元帝闻之,假峻为安集将军。

在这些流亡群众之下,坞壁的形成很快的建立起来。当时的坞壁究竟有多少,因为史料的缺乏,我们已经不能列举出来。不过,我们相信那时的坞壁的建立,在失陷的土地里是有相当的普遍的。我们不妨随手举出几个例子来做我们的佐证。《晋书·石勒载记》(上):

刘聪攻河内,勒率骑会之。……王师退还,河北诸堡垒大震,皆请降,送任于勒。

又说:

勒南寇襄阳,攻陷江西垒壁三十余所。

《晋书·苻坚载记下》亦说:

关中堡壁三千余所,推平远将军冯翊、赵敖为统主,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

他们到处修筑起坚固的坞壁,来保护乡里的人民,这种自卫的办法,的确是那时最需要的。苏峻领导下的堡垒是一个典型的坞壁,其他各处的坞壁的筑成,和这是差不多的。

坞壁的形成虽然都是在乱离之中,而来应付目前最紧急的需要,然而时间长久起来,自然成立一种适应环境的制度,好来同舟共济。在坞壁之中,最上的统治者称为坞主,坞主的选择自然是推举有谋略而能保护众人者为之。他可以命令部下迁徙和转移,又可以发动同难的群众抵抗外力的侵凌,这一切的事情都可造成了坞主为一坞的首领,他和行主有同样的力量,或者还要过之,《晋书·李矩传》上说:

属刘元海攻平阳,百姓奔走,矩素为乡人所爱,乃推为坞主,东屯荥阳,后移新郑。

坞主固然是由同坞避难的推举,但是一些强有力者也可以召集些流人自己做坞主。坞主本来是负有保护流人安全的责任,只要强有力者可以把这事办到,流人也就愿意服从了。《晋书·郭默传》:

永嘉之乱,默率遗众自为坞主,以渔舟抄掠行旅,积年遂成巨富,流人依附者渐众,抚循将士,甚得其欢心。

又《刘遐传》:

天下大乱,遐为坞主。每击贼率壮士陷坚摧锋,冀方比之张飞、关羽。乡人冀州刺史邵续深器之,以女妻焉。遂壁于河济之间,贼不敢逼。遐间道遣使受元帝节度,朝廷嘉之,玺书慰勉,以为龙骧将军平原内史。建武初,元帝令曰:遐忠勇果毅,义诚可嘉。以遐为下邳内史将军如故。初沛人周坚,一名抚,与同郡周默因天下乱,各为坞主,以寇抄为事。默降祖逖,抚怒,遂袭杀默,以彭城叛,石勒遣骑援之。

我们在前面曾经说过,永嘉之乱,帝京倾覆,所以中原的人士都受到灾厄,不管你公卿士大夫,不管你闾阎细民,大家都是遇着同样的命运,一块儿流亡,所以在坞壁之中份子有相当复杂,旧日士大夫阶级的人们这时候也不能不把这些坞壁当作暂时的避秦的桃源。既然来了,也就不能不屈身作了坞主,而为同居逃难的人们作点主张。《晋书·潘尼传》:

洛阳将没,携家属东出城皋,欲还乡里,道遇贼不得前,病卒于坞壁。

潘尼是西晋有名的文士,然而在这危难的时候,就不能不以坞壁为他的毕命之所了。《世说新语》刘注引曹嘉之《晋纪》:

刘畴,……曾避难坞壁,有胡数百欲害之,畴无惧色,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泣而去之。

《晋书·郗鉴传》亦说:

京师不守,寇难锋起,鉴遂陷于陈午贼中。……午以鉴有名于世,将逼为主,鉴逃而获免,午寻溃散,鉴得归乡里。于时所在饥荒,州中之士素有感其恩义者,相与资赡。鉴复分所得以恤宗族及乡里孤老,赖而全济者甚多。咸相谓曰:今天子播越,中原无伯,当归依仁德,可以后亡。遂共推鉴为主,举千余家俱避难于鲁之峄山。

这些士大夫阶级中的人士,在平日大都是洁身自好,而在这时也就只能随环境而转移了。不惟士大夫阶级中的人士如此,就是政府的官吏,上而公卿,下而州县的守令,也都常常屯聚于坞壁中以自保,或者干脆就作了坞主了。《晋书·阎鼎传》说:

行豫州刺史事,屯许昌,遭母丧,乃于密县间鸠聚西州流人数千,欲还乡里。值京师乱失守,秦王出奔密中,司空荀藩、藩弟司隶校尉组,及中领军华恒、河南尹华荟,在密县建立行台。以密近贼,南聚许颍。司徒左长史刘畴在密为坞主,中书令李暅、太傅参军驺捷刘蔚、镇军长史周顗、司马李述,皆来赴畴。

又《魏该传》:

刘曜攻洛阳,随(魏)浚赴难,先领兵守金墉,故得无他。曜引去,余众依之。时杜预子尹为弘农太守,屯宜阳界一泉坞,数为诸贼所抄掠。尹要该共距之,该遣其将马瞻将三百人赴尹。瞻知其无备,夜袭杀之,迎该据坞。坞人震惧,并服从之。乃与李矩、郭默相结以距贼。

又《蔡豹传》:

泰山太守徐龛与彭城内史刘遐同讨反贼周抚于寒山,龛将于药斩抚,及论功而遐先之,龛怒,以泰山叛,……攻破东莞太守侯史旄而据其坞。

就以上所举诸传来观,当时政府中的官吏和坞壁的关系是何等密切。洛阳败没后,一班流亡的官吏为了保存生命起见,许多都亲自去踞了山寨,作了坞主。就是南渡后派出后的守土官吏在接邻北方的地域,也都干脆的驻屯到坞壁里面去,这一方面是政府的官吏,而同又是一坞之主了。实在,那时中原早已成了戎马往来的疆场,人民在自己的乡间多半不能生活下去。已经纷纷的都参加到坞壁之中。所以政府的官吏也就驻到这里,因为这里是兵马足米粮丰也。

有力量的坞主在他们生活安定之后,外边的劫掠者不敢再光顾的时候,也常常由自身痛苦而联想到国家的破亡和社会的淆乱,而引起的故国的回忆。同时便也想起偏安江南的政府,生出很大的民族意识,于是派遣信使和政府相联络,而政府方面也感到这些栖迟山岩的子民终久是民族的力量,而不愿意把他们放弃,就利用名爵方法来羁縻。这些事情我们上面已略提到一点,在这里我们不妨再叙述一下。《晋书·祖逖传》:

初,北中郎将刘演距于石勒也,流人坞主张平、樊雅等在谯,演署平为豫州刺史,雅为谯郡太守。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平。逖诱浮使取平,浮谲平与会,遂斩以献逖。……樊雅遣众夜袭逖,……逖率众追讨,而张平余众助雅攻逖。蓬陂坞主陈川,自号宁翔将军、陈留太守。逖遣使求救于川,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逖遂克谯城。

又《李矩传》:

矩表郭诵为扬武将军、阳翟令,阻水筑垒,且耕且守,为灭贼之计。

实在的说来,这些坞主和流人所以聚集起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下大乱,社会不安;他方面又何尝不是感念救国,而不愿去作异国的奴隶,他们都一心一意的希望政府能够从江南打上来,恢复固有河山,可惜当时的政府竟然没有这一点毅力,仅仅拿些利禄名义来笼络,真使一班义士扼腕,就是力图恢复中原的祖士稚也只能赍志以殁了。

自从永嘉大乱开始之后,战争时时都在进行着。这样不停的战争更促使人民的流亡,人民都流亡去了,农田自然都荒芜起来,这于租税的、征收兵食的供给都有很大的关系,况且从事于战争的兵士也都是由人民中征集而来的。刘渊、石勒和其他霸主在一度扰乱之后,都很切望的掠夺人口,因为人口的获得无异增加他们统治区域的富源和军队的质量。这些掠夺人口的情形,我将另文论及。他们对于避难的坞壁也是想尽方法来争夺。他们在利用名利爵禄来羁縻坞主以外,并且更进一步使他们武力所能达到的地方的坞主们个个都送质任子,想利用质押坞主儿子的方法使一些貌合神离的坞主们有所痛惜而不敢反抗。前面我在所引的《石勒载记》中已经指出大河南北的坞主们质押任子的普遍情形,这里不妨再举一点相似的事情,《晋书·祖逖传》:

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逖)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尅获,亦由此也。

逼迫质押任子的手段虽然残酷,究竟埋没不了一般人心中的民族意识,所以在某一种机会之下,任子的方法是束缚不住一般坞主们的心理。《晋书·邵续传》:

天下渐乱,续去县还家,纠合亡命,得数百人。王浚假续绥集将军、乐陵太守,屯厌次。以续子乂为都护,续绥怀流散,多归附之。石勒既破浚,遣乂还召续,续以孤危无援,权附于勒,勒亦以乂为都护。既而段匹磾在蓟,遗书要续俱归元帝,续从之。其下谏曰:“今弃勒归匹磾,任子危矣!”续垂泣曰:“我出身为国,岂得顾子而为叛臣哉!”遂绝于勒,勒乃害乂。

这样不顾任子而重反祖国的精神,大概是石勒们所意想不到的!

真的,坞壁的形成很可以说是永嘉乱后人民拿血肉所写成的历史!到现在,另一次流亡的情形又为我们敌人逼迫着演起来,我们回顾以往流亡的历史,应该有如何的感想呢!    

二十八,五,十一,平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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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益世报·史学》第18期,1939年8月26日,第4版;收入颜克成、王嘉淳编校《昆明〈益世报〉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

责任编辑/刘笑甫

审核/冯立君、胡耀飞、王子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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